一边是质疑：都考上本科了去干家政合适吗 一边是现实：家政市场迅速扩大人才正短缺
家政学本科生≠高学历保姆
杨晨涛20岁出头，1.8米的大高个，高中的时候还练过田径。在“生活管理与实践”课堂上，他坐在一群同样年轻的女孩子中间，用雪梨纸和皱纹纸做玫瑰花。只是，别人的花瓣紧致、花蕊紧实，杨晨涛做的玫瑰花松松垮垮，怎么都不成形。
这是浙江树人学院家政学专业大二学生的一门专业课。正在上课的学生一共27个，像杨晨涛这样看似不合群的男生，还有两个。因为念的是家政学专业，杨晨涛没少被问：一个男生，都考上本科了，去干家政，合适吗？
这样的争议不只杨晨涛经历过。自2003年起，吉林农业大学开设我国首个家政学本科专业以来，选择修读家政学的本科生们或多或少都遇到过类似窘境。不少人认为，家政学毕业就是当保姆，在本科院校中培养所谓“高学历保姆”，没有必要。
与此同时，人们又不得不承认，家政相关市场正在迅速扩大，而人才的培养对于满足市场需求而言至关重要。2019年国务院印发《关于促进家政服务业提质扩容的意见》，提出“原则上每个省份至少有1所本科高校和若干职业院校开设家政服务相关专业，扩大招生规模”。
家政学专业到底学什么？选择家政学的学生们想成长为怎样的人才？记者在浙江树人学院家政学专业的课堂上，和几位年轻人聊了聊。
冷门说明有机会
浙江树人学院是浙江省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开设家政学本科专业的高校，去年9月招收第一届家政学本科生，设立1个专业班，计划招生30人。不过没招满，来了25个新生，5个没来的同学无一例外选择回高中复读。
很少有家长会建议孩子选择家政学。浙江树人学院家政学大二学生陆佳丽当初接到的建议是报幼师，毕业后考个编制，当老师，捧铁饭碗，工作稳定。她在专业目录上看到家政学，很感兴趣，想试试。反复纠结了几天，填报截止前的一个晚上，她把家政学提到了第一志愿。“我妈特别生气。”陆佳丽记得，她妈一直在问她，毕业了能有什么出息。“好不容易上个本科，结果去当保姆。”前来鼓励的亲戚也话里有话：“这个专业好，现在保姆和月嫂都多少钱一个月了？比研究生都赚得多。”
杨晨涛之前是体育生，在运动中受伤后，靠文化分考上大学。父母起初也不支持他填报家政学专业，认为“这个专业听起来就不正经”。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你是个男生”。言下之意，男生做家政，多少有点不合适。
能招来多少个学生，其实浙江树人学院现代服务业研究院院长朱红缨心里也没底。她经历过家政学招生的困难时期。早在1994年，浙江树人学院就设立过家政专科专业，因为招生和就业等情况不理想，2003年停办。全国范围内，招生情况也大多不尽如人意。2003年吉林农业大学开设我国首个本科家政学专业，首届共招到37个新生，基本全是调剂生，毕业后纷纷转行。此后几年，全国多地陆续有学校开设家政学专业，招收本科生，皆反响惨淡，要么一个班都凑不起来，要么招进来后，学生找到机会就转专业。2011年，南京师范大学本科家政学专业招生，连续3年，一个人都没招到。
令朱红缨惊喜的是，在去年新生见面会上，同学们完成了一份调查问卷，结果显示，仅1人为调剂生，其他都是自主选择。到了大二，不仅没人转专业，还有一个同学从其他专业转进来。今年，家政学专业在招生上实现“逆袭”——第二届依然计划招生30人，实际来了33个新生。
对于家政学专业的冷门，学生们心知肚明。不过他们的思路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冷门不正说明有机会吗？”
杨晨涛看中的是这个专业在浙江省第一年开设，相对新鲜的领域他更有机会成为先行者。“找工作应该不发愁。”杨晨涛说，他“非常能接受”实践课上做纸花，之后去月子会所上班也没问题，只要是有前景的职业都可以尝试，“能挣钱就行，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
大二转入家政学专业的沈妍，之前就读于城建学院的城乡规划专业，学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不擅长画图和设计。转专业之前，她跟家政学专业的辅导员了解过，未来几年家政人才市场需求量很大。“统计数据显示，我国目前家政人才缺口已达到3000万。”对于这个数字，沈妍脱口而出。
专业人才稀缺
从大二起，学生们开始上实践课。陆佳丽说，上一节课学的是整理与收纳，“拿了一些自己的衣服，带了空的收纳箱，老师会教怎么分类，怎么‘断舍离’，怎么把衣服垒进去最节省空间”。陆佳丽学得很起劲，回到寝室，把衣柜里的衣服重新叠了一遍。她室友就读于其他专业，很感兴趣，专门到实践课旁听。
彭玮是实践课的主要任课教师，课程没有现成教材，可供参考的课程规划也不多，她借鉴了国外经验，结合学生的实际情况，设计了现在的课程。除了整理与收纳、制作纸花，学生还会学到中餐烹饪、美容护肤、插花、调酒等，“课上体验入门，感兴趣的话，学生还能利用学校资源进行专项提升”。
陆佳丽把家政学解读为“研究生活规律、提高生活质量的综合性学科”。专业的理论课程，他们要学好几门，包括家政学、管理学、心理学、家庭心理学、家庭教育学、社会工作导论等。这些课程与“保姆”似乎都不契合。记者去年底曾采访过一所浙江温州的家政培训学校，这所学校专门培训家政阿姨，上课内容看起来实用得多，知识点包括泡奶粉的水温、洗奶瓶的步骤、新生儿热疹还是湿疹的判断依据等。这些家政学专业的课程，即便是实践课，家政阿姨也都基本用不上。
“我们不培养保姆，而是培养家政行业的高级研究人才、高级管理人才和高级服务人才。”朱红缨说。
家政学到底学什么课程，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探索。1994年，浙江树人学院开始设置家政学专科专业，课程内容据说“无所不包”。那几年的毕业生，有的入职妇联、工会、民政等跟家庭救助或家庭保障有关的单位，外语好的进了外资企业，文字能力强的做了文秘，也有进入服装业、餐饮业的，唯独留在家政行业的是极少数。家政学专科办了9年，家政服务业的发展始终不算成熟，能提供的岗位无法达到毕业生的需求。朱红缨反思，“办学的思路是对的，可能就是做早了”。到了2003年，浙江树人大学撤销家政学专业，但社会工作专业增加家政学方向。
之后几年，家政产业逐渐开始形成规模，浙江各地的家政协会纷纷建立起来，仍留在学校的家政学教师跟地方合作，共同研究行业发展中产生的困惑。“家政服务业有什么门类？到底如何界定？服务规范是什么？流程是什么？各类问题都需要明晰。”朱红缨说。
市场产生需要，行业提出要求，家政学专业也在回归。2014年，浙江树人学院在工商管理专业中开设家政与社区管理方向；2015年，设置了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2017年，新建的护理学本科专业也有面向家庭和老年服务的方向。2020年，家政学方向发展相对成熟，打算独立出来，正式申报本科专业。2021年，家政学专业迎来第一批本科新生。
兜兜转转近20年，再次以本科身份回归的家政学专业改头换面，定位于推进解决家政服务行业更深层的问题。“一线的服务人员数量不够多，水平不够高，是制约行业发展的普遍现象。”朱红缨他们发现，“究其原因，是因为岗位体系不完备，职业化培训和企业化运作的程度不高。”还有一些更复杂、更棘手的问题显现出来，比如，家政从业人员是在家庭中工作，特殊的工作场所对劳动法保障、保险缴纳、工资待遇核定等都是挑战。
目前，家政从业人员整体素质不算太高，科班出身的专业人才十分稀缺。权威机构曾在2021年初进行统计，当时我国家政学专业在校生只有1334人，按照全国共122所院校开设了家政相关专业计算，每所学校平均不到11个家政生，而且这些学校中约100所是职业院校。如此一来，家政学专业的本科生们被寄予厚望，相较于成为一线的家政阿姨，学校更希望能够把他们培养成高级人才，推动行业整体的进步和发展。
未来可期
成为家政行业的高级人才，而不是“高学历保姆”，几乎是每个家政学本科生已经明确的方向。
陆佳丽本科毕业后想考取家政学专业的研究生，之后到专科学校里做大学老师；杨晨涛打算直接工作，他倾向于销售类的岗位，到家政公司或者月子会所，销售家政产品和家政服务。
继续留在家政领域，学生们理想中的毕业去向大致分为三类：一种是通过考研、出国留学等路径，进一步提升专业和学术水平，将来可以从事家政学研究和教育、家政培训和咨询等工作；第二种是利用学校搭建的平台，后两年出国实训，回国后成为家政公司的管理人员，或者高级管家、住家教师等；还有学生打算自主创业，搭建家政服务的数字化运营平台。
不过毕业后，选择深造或者走上工作岗位，学生们实际面临的情况可能都比想象中的麻烦。如果选择继续深造，考研压力不小。2021年，河北师范大学增添了家政学硕士的学位授权点，这是我国第一个对此专业进行独立设置学位授权点的学校，首批招生6人。后来，南京师范大学和吉林农业大学等探索建设家政学硕士点。不过这几所学校加起来，招生不足20人。这就意味着，能够继续在国内大学就读家政学专业研究生的人寥寥无几。而跨考家政学的相关方向，比如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不具竞争力；出国继续深造，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不过，也正因为学科初建，产业正在快速扩容，对家政学年轻的毕业生们来说，机会很多。
今年在北方某大学家政学专业读研二的刘宇告诉记者，他本科时念的就是家政学专业，当时导师退休后，因为人才断档，无人承接教学任务，学校不得不停止招生，保留家政学专业设置。他本科毕业后，曾在高职院校应聘成为授课教师，甚至比学生大不了几岁——以本科学历当大学老师，非常少见。刘宇看到相对空白领域，选择考研，等拿到硕士学位，他打算出国继续深造，完成博士学业后，回国推动家政学学科建设。
任梓从东北某大学家政学专业本科毕业已有3年，毕业后她以管培生身份入职了一家家政公司，现在，她所在的公司已从最初只有保洁、家电清洗维修这两项业务的小企业，成长为行业内的头部公司。据她观察，这几年，涌入家政行业的公司很多，其中不乏实力强劲的“500强”、资金雄厚的房地产企业以及技术成熟的互联网大厂。
家政学和家政行业的未来，正等着这群20多岁的年轻人去创造。(解放日报 记者巩持平)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刘宇、任梓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