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阿尔泰山16年,一级上士舒涛创作300多首诗——
一位老兵的诗与“远方”
在西陲边关守了16年,舒涛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独自一人走在阿尔泰山深谷,风雪模糊了双眼,眼前的山不像山,反而像是一道墙。远处传来母亲的声音,“涛儿”——母亲唤着舒涛的乳名,仿佛一瞬间,雪野出现一道光。循着光,他顶着风雪向前探路,直到一片草原铺满视线。
38岁的舒涛,新疆军区扎玛纳什边防连最老的兵。
连队位于阿尔泰山深处,来到这儿之前的头一天,舒涛才头一次听说“扎玛纳什”这个名字,还听说连队守防条件异常艰苦,但他却没想到,这儿的雪野竟是如此浩瀚、山路竟是如此崎岖、达坂竟是如此耸峙。
16年,足以让一个人熟悉一个地方,也足以改变一个人。对舒涛来说,16年是他的奋斗青春,也是他的光辉岁月,无论是酸甜苦辣,还是摸爬滚打,这段日子经历的每一瞬已然刻进生命的年轮,如星辰一般夺目。
翻开舒涛的诗集,扉页上有这样一句诗:“在扎玛纳什/不止有秋风瘦马/更有诗与远方。”
遇见
“是你/为了这一生的春夏秋冬/默默于平凡中无悔/微笑于平淡中安宁”
舒涛创作的300多首诗中,他最满意的是这首《为了这一生的风景》。回首16年军旅岁月,他说,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自己却很“知足”。
16年前来到军营,舒涛第一次读懂了父辈。“是父亲把我送到军营,还教我打背包。”忆及入伍之初的情景,舒涛脸上挂着笑容。
舒涛出生在一个三代从军的家庭。爷爷在抗美援朝战场英勇作战;20多年后,父亲驻守大西北保家卫国;时光车轮再次转动,年轻的舒涛接过父辈手中的“接力棒”,走进边关军营戍边守防。
在这个离家很远的远方,舒涛遇见大山,遇见父辈,遇见了不一样的自己。
舒涛刚到3号界标哨所那年,艰苦环境让他一度想“回头”:“不通电、不通路、不通网,煮饭靠烧柴火,照明靠油灯,遇到恶劣天气补给中断,大家只能挖野菜充饥……”
哨所附近一片山石上,镌刻着“乐守边关”几个大字。驻哨第一天,舒涛曾感到疑惑,守边防,有何“乐”可言?后来,在和哨所战友的朝夕相处中,舒涛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这里的兵特别喜欢笑。
舒涛记得,第一次和班长去搬马料,空气中弥漫着类似于煤灰的灰尘,即便戴了口罩,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但干完活儿,摘掉口罩,大家却都咧着嘴笑起来。
雪山映衬下,舒涛注意到战友的笑脸,就像融化冰雪的阳光,纯粹而质朴。
舒涛被这笑容深深感染了,从那以后,也开始变得爱笑,变得乐观起来。
哨所星空浩瀚,美不胜收。这里远离繁华,远离亲友,日复一日生活平淡枯燥。舒涛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翻来覆去,内心郁结着莫名的焦虑。
在时任指导员党金洲眼中,舒涛思维敏捷,人很活跃,缺点就是情绪不太稳定。他给舒涛一个建议:用心去做每一件事。
舒涛开始学着读书。哨所收藏的书籍中,他最喜欢看人物传记和诗歌散文,几本唐诗宋词,几乎被他翻烂了。每次读书,舒涛觉得,书里的情节好像电影一般在脑海展开。
渐渐地,舒涛开始喜欢沉浸在阅读带来的审美愉悦和精神洗礼当中。“阅读的过程也是沉淀的过程。”舒涛的内心渐渐褪去烦躁,变得成熟起来。
“孤寂的岁月,是阅读拯救了我。”舒涛说,我的第一身份是战士,然后是读者。他觉得,阅读的过程就是“遇见”的过程。戍边16载,几乎每一个寂静夜晚,他遇见李白,遇见辛弃疾,也遇到雪莱,遇到泰戈尔……
在阅读中,舒涛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对理想、对人生也有了更多理解,他开始尝试把心里的话写下来。“最初的诗,只是一些心里话。我只是想要尝试去记录,但也正是这些文字,让我的守防生活越来越有方向。”
有了目标,舒涛决定开始新的尝试。
高中毕业的舒涛,起初最头疼的就是韵律。拿起笔,他将心中情感倾注纸上;为了解决押韵问题,他不仅读诗而且背诗。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那些文字的气息像墨迹一样,渗透到了舒涛身上。再次提笔、落笔,他感到从容了许多。
写诗,成了舒涛心灵的寄托。白天,他策马巡逻边境线;深夜,他一边学习一边尝试创作。舒涛发现,他的内心迸发的情怀,大多是在草原上纵马巡逻时收获的。在他看来,像古人一样戍守塞外,本身就是一件富有诗意的事。
在舒涛的笔下,边关的一草一木都成为了他诗词里的素材。写熟悉的人,写陌生的物。舒涛说,时间再久,心也不会孤独;距离再远,天边也是归宿,“乱石滩上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顽强的生命穿过重重阻碍/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最终向阳生长。”
深恋
“时间啊/你能不能轻轻地留下/听一听恋人对相思的倾诉/听一听老兵对雪山的眷恋”
“这首诗是我写给妻子的。”舒涛翻开自己的诗集,黝黑的脸庞写满了幸福。
2011年,休假在家的舒涛和王芸经人介绍相识,不久舒涛返回连队,再一次进驻前哨,热恋中的两人第一次断了联系。
有人说,带给诗人最初灵感的不是远方,而是离别。直到今天,舒涛常常感慨,一个人想家时心里感触最多。舒涛清晰地记得那天天高云淡,微风不燥,远处草原,羊群安静地觅食,舒涛和战友们骑上战马,前往某点位巡逻。
眼前景色美不胜收,对恋人的思念也涌上心头:“三月菜花黄菲菲/春风蝶舞伴君行/从此种得芸香草/一页诗书一页情。”
巡逻归来,舒涛决定把思念写进诗里,鸿雁传递到恋人的身边。
这些年驻守哨所,他前前后后写的300多首诗里,字里行间有边关晓月的凄美,有马蹄声碎的壮阔,也有对远方妻儿的思念。
聊到妻子,舒涛眼中闪着光:“是她的守护,支撑着我的守护。”那年,妻子瞒着他到连队探亲。“她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心疼。”舒涛说,一路上妻子换乘倒车的艰辛,他能想象得出来。
“见到你所有辛苦都值了……”妻子笑着,风风火火地从包里拿出亲手做的腊肠腊肉,让舒涛和战友们分享。
傍晚,舒涛上哨了,寒风袭来,天上开始飘落雪花。站在哨位上,舒涛看着雪花飞舞。模糊的视线中,远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好站岗。”妻子裹着大衣,一步也不愿远离舒涛,执拗地站在离爱人不远的地方陪着他一起站哨。
那段时光,妻子就是舒涛的灵感源泉,“时间很短/一个月的时光悄然飞度/三公里的风雪也经不起迈步/那随着寒风渐渐远去的身影/留下一种颜色/是雪的白/更是白的雪。”
妻子到了返家的时间,舒涛给她做了一个相册,把夫妻二人在连队一起度过的时光珍藏其中。返程大巴上,妻子翻开相册,看着扉页上丈夫亲笔写的一首诗《雪山之恋》,泪水夺眶而出。
“看见了吗/那挥舞着手依依不舍的天空/和那雪山之巅一抹绽放的晨光/是啊/万物有情雪山有爱/爱上了这片土地/便是一生的相恋。”
妻子是倔强的,就像那次默默在风雪中陪伴着舒涛站哨一样,十几年来,舒涛每次面临进退走留的人生选择时,她都会在背后默默给予支持。
坐在大巴车内,望着窗外的雪山渐行渐远,王芸已经爱上了这片土地——她与舒涛的情意,这座雪山都记得。
舒涛同样相信,他对边防线的眷恋,雪山都记得。“等儿子长大后,我会和他讲讲雪山巡逻的故事。”舒涛觉得,这些故事就是最好的传承。
“纵马擎枪白云间/遥望蜀中龙泉山/待得小儿披甲日/与我同骑守边关。”这是舒涛写给儿子天天的诗。再过不久,就是小家伙6岁生日,舒涛打算将这首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孩子。
天天生日那天,正值前哨官兵每周与家人的通话时间。舒涛和战友骑着军马一路翻山越岭,赶到10多公里外的科克崖顶峰——这里,是哨所附近唯一有信号的地方。
思念之切,官兵跨上马出发。蹚过绝望坡,来到科克崖山顶。拿出手机接通视频,电话那头,儿子从妈妈手里抢过手机:“爸爸,爸爸……”听着儿子稚嫩的童音,舒涛幸福极了,他对着手机镜头,念出了他为儿子写的诗。
诗里的“龙泉山”是舒涛家乡的一座山,写下这首诗时,他刚刚结束一次边境潜伏任务。舒涛对儿子的期盼很简单,希望他长大后也能当一名边防军人,来到父辈守望的雪山。
萌芽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界碑的温度/听到了界碑的呼吸”
“边关诗人”舒涛在连队出了名,喜欢他的战友还通过微信和他添加了好友。每次遇到这样的事,舒涛都会诚惶诚恐,“内心盛不下这么多东西”。
2019年,首都北京迎来国庆70周年阅兵,那一天,舒涛乘坐雪地巡逻车归来,看着电视里天安门前令人激动的场景,他的心跟随着祖国的心脏一起跳动。
“昨天我还在您的怀抱中成长/今天我已守护着您的边防线/在举国欢庆的时刻/您的战士不会忘记守望的初心/您的战士紧握钢枪……”台灯下,舒涛在笔记本上写道。
连队的14号界碑,是防区最难走的一个巡逻点位,往返一趟要一整天。下连5个月、19岁的列兵韩永田兴奋地踏上这条路,但他的“兴奋点”不仅是即将到来的上哨初体验,还因为“师傅”舒涛将全程参与这趟巡逻。
新兵刚到连队,第一课就听舒涛分享自己的故事。当晚,韩永田就把舒涛的诗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湍急的河流、吞噬生命的沼泽……巡边守防,真的像舒涛诗集中写得那样“不易”吗?
下连后,韩永田被分配到舒涛所在班。一个傍晚,舒涛在学习室伏案写作,韩永田凑上前、眼睛盯着他“嚓嚓”书写的笔尖,逐字逐句地读着:“星辰唯暗时/执勤不敢眠……”
军人的责任感开始在韩永田心间升腾。“班长的诗,有担当,也有嘱托。”山里天气多变,这一路晴雨不定,舒涛、韩永田和几名第一次上哨的新战友一路跋涉,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界碑近在眼前,翻身下马,韩永田学着舒涛班长的样子,一手搂着界碑,将额头轻轻靠在界碑顶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界碑的温度,听到了界碑的呼吸”。
每一座界碑都有生命。这一幕,让舒涛深受感动。透过这些稚嫩的面庞,舒涛总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踏上巡逻路时,班长语重心长的话语:“当你爬上这座山,你才有勇气征服下一座。”
返营的路上,舒涛和韩永田交流,才知道他是个大学生士兵,上学时也非常喜欢写诗。后来,舒涛提议开办了“理想书社”,吸纳热爱读书、写诗的战士参与到创作队伍中。
记者走近执勤点前哨,看到木头打造的“营房”上镌刻着不少边关诗和楹联。“这些年,上级不断投入经费,极大地改善了包括文化设施在内的哨所执勤条件。”舒涛告诉记者,每年都有临近退伍的老兵,在离队前申请再来这里,重温守防青春。
这次入驻执勤点,舒涛除了带教新战士执勤,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把自己的阅读书单介绍给战友们。
“何不在‘界碑哨所’搞一个读书分享会?”为这件事,他专门做了一个调查,结果得到多数官兵的赞同和支持。
很长时间没人来过这个执勤点,驻勤板房里的书柜落了一层灰。舒涛把上次驻哨用军马驮过来的书籍,一一擦拭干净。夜幕降临,大家围坐一圈开始了读书分享会,舒涛做“开幕发言”——《写诗真的很治愈》。
他以亲身体验告诉大家,在这个深山执勤点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和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其实创作诗歌就是要让自己看到更大的世界,走出囿于眼前的安逸。心里有希望,守在天边的心才不会荒芜。”
舒涛说,把书社起名“理想书社”,是因为对青春来说,理想万岁,“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座属于理想的山谷。守好这个山谷,就是守好我们的青春。”
记者看到,读书室的墙壁上贴着很多诗,作者有韩永田、雷晋轩、江智建……舒涛告诉记者,这些都是今年新加入书社的战士写的诗。
坚守在远方,更多诗意的种子,正在萌芽。
诗里有一群人的故事,也有一个时代的印记
■本报记者 李 蕾 特约记者 刘郑伊
记者:你如何理解驻守边关的苦与乐?
舒涛:守防最苦的就是守护驻哨点。刚到哨所,我曾担心自己能不能待得住。守在这里,我发现这里很美,战友们朝夕相处、情同手足。这里离家很远,骑马走在边防线上,用手触摸界碑,站在山顶眺望,我感觉自己被祖国注视、被家人牵挂,而我所热爱的一切就在身边,为国守防的每时每刻我都感到满足。
记者:你为什么喜欢写诗?
舒涛:哨所与世隔绝,空闲的时候我就读书,读得多了便想写一些日常感受,父母的期盼、爱人的守望、战友的关心、边关的壮美……这些都赋予了我写诗的灵感,我在写作时遇见更好的自己,遇见成长,也在我创作的诗中,读懂使命职责,读懂时代。
记者:你希望大家从你写的诗中读出什么?
舒涛:读出责任与情怀,每首诗都饱含我的热爱。戍边16载,是热爱让我来到远方,是责任让我留在远方。诗里有我的青春、有我驻守的地方,能将个人梦想汇聚到强军兴军主业之中,我感到自豪。
记者:写诗的意义是什么?
舒涛:一首诗,是一群人的故事,也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首诗带来的影响又何止一群人、一个时代。如今,写诗已成为连队传统,一首首诗就是连队生活的缩影,我们在战备训练、巡逻执勤时的感悟,都能在诗里找到对应。诗是军人的心声,也是我们对祖国最质朴的告白。我期待边防一线涌现更多诗人,以笔言心,以诗言志,创作更多属于边防军人的时代诗篇。
(本报特约记者 刘郑伊 记者 李 蕾 通讯员 王 杰)